2016年1月5日 星期二

新聞台104:相逢盡道休官去

南宋孝宗接任,追諡岳飛、清除秦檜餘黨,正要有番作為,突然有個40來歳的尚書請求退休。依宋人張端義‘貴耳集’,孝宗大吃一驚。

以前聽到記者倦勤,我只是同事,卻也每每大吃一驚。不過呢,我勸慰了不少人,當中也有仍在圈內發紅發紫的,不知造福或作孽。

新聞是志業,不太是職業。記者如果倦勤,在我看來是大事;我常對他們說:“如果大新聞來了,你的心會騒動;如果跑完、寫完,你會意猶未盡;你應該繼續當記者。”

向我訴苦的,也有相當位階的主管。我是新聞人,自然理解這些人的情緒多半和報老闆有關。這時我只好惡心一點,便説:“你很好啊!老闆很看重你啊!”

就這樣,我半哄半騙,替新聞圈留住了不少人才。

唐代書聖顏真卿的外孫韋丹,官不大不小,一煩就想歸隱,好朋友靈徹和尚作詩答他:

年老身閑無外事,麻衣草坐亦客身;
相逢盡道休官去,林下何曾見一人?

前述請辭的尚書是鹿何,宋孝宗請宰相問他,他說:“臣無他,顧德不稱位,故稍矯世之不知分者耳。”簡單講:沒什麼特別不爽的,就讓我不知分寸吧!

宋孝宗准了,鹿何回浙江臨海蓋了書房,匾題‘見一’,取‘相逢盡道休官去,林下何曾見一人’之意。

這我就不欣賞了。不是說‘鐘鼎山林,人各有志’嗎?何況,職場上不如意十常八九,發發離職牢騷,何必當真?

2011年,我55歲退休;報老闆問:“哪有這麽早的?”我曾舉了幾個例子,虛問虛答。很多同事反過來勸我,也有譏以‘林下何曾見一人’,我則‘打死要退’。

今讀舊文,原來早於2008年已萌去意,和不想打考績有關。

那幾年當新聞主管,官沒官樣,打考績時更後悔為官。2008年1月17日下午,我等著報社考績會議,想到又要去衝撞,寫了以下這篇‘回回斷送老頭皮’:

楊璞,北宋隱士,有詩名,真宗召他入朝,他卻說不會作詩;真宗又問他:‘那麼,你入京之前有沒有人作詩送你?’他答說,就太太寫了這麼一首:

更休落拓耽杯酒,且莫猖狂愛詠詩;
今日捉將官裡去,這回斷送老頭皮。

真宗大笑,放他回去。

這是蘇軾聽來的故事。他在‘東坡志林’裡接著說,有次他在湖州因作詩得罪皇帝,又被下詔入獄、放逐,太太和小孩哭著送他,他一時無語,只好對老妻說:‘妳能不能像楊處士的太太,也作首斷送老頭皮的詩送我?’老妻不覺失笑,他才安心出門。

古時官吏大抵文人出身,失意便寄情詩酒,清代名臣林則徐便寫道:

力微任重久神疲,再竭衰庸定不支;
苟利國家生死以,豈因禍福避趨之?
謫居正是君恩厚,莽拙剛于戍卒宜;
戲與山妻談故事,試吟斷送老頭皮。

林則徐雖然也想談談‘老頭皮’,但‘謫居正是君恩厚’這種話都出口了,哪有當年楊璞的隱意?也難怪很多人只欣賞他說:‘苟利國家生死以,豈因禍福避趨之?’

‘斷送’二字也很有意思,本該棄之絕之,時人卻語多惋惜,例如‘白白斷送大好前途’,古之詩人則兼莫可奈何。

蘇東坡的門生趙令畤的詞作便有:“去年紫陌青門,今宵雨魄雲魂;斷送一生憔悴,只消幾個黃昏?”更早唐代的韓愈也有‘斷送一生惟有酒’的詩句;依我的想法,這當中只有悲涼,沒有一絲一毫的不捨。

我現在是一個70人單位的主管,今天下午考績會議,奉詔前偶感。

2015.1215@2008.0117
維基圖:拍古裝戲中的倫敦大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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